木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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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这些故事中长大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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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这些故事中长大

赵 平

我的心里一直有一所老房子。

房子很简陋,靠西墙的地方有两个掉皮的红色洋柜,柜上放了一个掉皮的长方形的红色条盘,条盘里放着几个碗,旁边还有一个鞋拔子,牛耳状的,因为时间长已被磨得光滑无比。墙上挂着很多的袋子,装着碎七杂八的小物件。挨着洋柜的是四斗水瓮,然后是灶台。东面,则是空出一条走路可直达土炕。

席子很旧了,后炕有好几处用蓝洋布补了补丁,黑色的针脚倒是整齐,旁边放了一个磨得严重的笤帚疙瘩。炕头,铺着陈旧的褥子,褥子上坐着一位老人。他的头发全白了,但已剃得很短很短,胡子也白了,细长的脸庞,长而弯曲的眉毛,整个儿看起来,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气。

“卡桑。爷爷躺在卡垫上轻声唤她。”七堇年的《大地之行》中有这样一段描述。

“平子……”坐在褥子上的老人也曾这样唤过我。

岁月裹挟着记忆四散奔跑,而这声轻唤始终萦绕脑海,成为一道温暖的切口。

所有关于边耀的故事,就从这个切口一点点流淌出来。

那位老人,是我的爷爷。

“你爹小时候,爷爷可是看好了,经常到奶奶庙去烧香祈愿,十二岁时还去还愿,给奶奶塑像披了红袍,家里还炸油糕庆祝。”

奶奶庙,木瓜寺,就从这时闯入了我的世界。那时年幼的我断然不会想到,此后,这一切就像一株破土的禾苗见风而长,日益茁壮,经年之后,已是盘根错节,每一根经脉都与我的血脉紧紧纠缠着。

他给我讲乔日成,讲村里那些地洞,讲跑反,讲门前的大庙,大抵他的每一根胡须都藏着一大把故事,只怪,我尚懵懂,从他成群的故事里横穿而过,以至在后来的追寻中历经波折,依然让边耀横悬在岁月肩膀,找不到它至亲的土壤。

爷爷的故事,我只记得了标题,拾不起内容。但也正是这些标题赋得了我对于一个村庄永远的深情。

“烂盆片,烂瓦片可多了,一耕地就出来了,还有人骨头。”

这些话,被很多人反复说着。

人们说的地方在东堡之东一里处。

但是,我并不知道那里具体代表着什么,就好像那里与这个村庄原本就格格不入。后来,又听说有的人家拾回了完整的瓦罐。

“新石器时代遗址”这个概念在我成年之后才被明确起来,才懂得那里曾是千万年前祖先生活过的地方,每一片破碎的瓦片都留下过古人类的气息。那一片荒野曾树起过古应县的人类文明,甚至索引着整个人类的古文明。

谁能想到呢?边耀,竟有这样厚重而古朴的历史?

只是,当我轻声叩开古老的门扉时,那里越发寂寞而空洞,连碎瓦片已不多。而每一个来访者依然不时捡拾几枚,或好奇,或为自己的研究所用。

那些历史被肆无忌惮地晾晒着,像被遗弃的孩子,野蛮而落寞地存在着。

就在我家坡头往东走不远,还有唐墓,父亲说过,那是农业学大寨时候挖出来的,那墓里有炕,有壁画,还有腰带,当然父亲具体描述不出那些东西的样子,却渐渐把我带进了一种迷幻的状态。

这还是我生活的边耀吗?

“古时候,咱们这里肯定经常打仗,你看南场面那有土板墙围的像一个堡,还有大庙沟东面那寨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了,反正老年人说,清朝前大雨冲开两道沟,一条大庙沟,一条就是它前面的寨子沟。”

父亲似乎对边耀的一切也充满了兴趣,经常给我讲这些。

在边耀,人们最津津乐道的,我觉着还是李家的故事。

当巷的李家,故事很多很多。

李家是边耀村的老财,有钱,钱多到其他村民想不到,反正一般人不敢靠近李家大院。“丁大次玉李恩荣,窦二瓣子肖半城”,好像村里六七十岁的老人都能随口就说出这一句串话,李恩荣就是边耀李家的一位先祖,听说他曾与下社丁堡的丁大打*。丁大说,你种的黍子如果用毛口袋装起来立着放,从边耀能排到应县城东门,我就在每一个袋上给你放一个元宝。后来,李恩荣的黍子果然排到了应县的城东门。

只是后来,李家到了“珠”字辈就败了。

小的时候,我不敢走当巷,即使没有办法要到当巷的李高升大妈家送东西,也表现得非常紧张,而且小心翼翼,那里的气息不知道为什么总与它之外的地方不一样。而当巷的那些房子更是与别处不同。

当巷,是另一个世界。

其实,爷爷活的时候与我说过关于李家很多的故事,我对这个“珠”字有相当真切的印象。爷爷一定与我反复说过和“珠”有关的故事,好像有抽大烟,也好像有*博,可惜,我都想不起来了。

和李家发家的故事一样吸引人的,自然也有“珠”字辈败家的故事了,至于里面是惋惜还是嫉妒,或者些许的幸灾乐祸,那就无人能知了。

虽然大庙沟的沟崖上长了很多酸枣树,而且我们也没少去摘,但大人们总说木瓜寺的酸枣那才叫大,才叫甜哩,那里的酸枣树也分外地高大。

这种充满诱惑的叙述极尽撩拔着我们年少而易冲动的心,于是,牺牲掉午休时间,甚至免去了午饭,一放学马上就三五结伴往木瓜寺走。因为事先约好,所以有的人特意穿了兜子多的衣服,有的人则是装上几个小塑料袋备用。

2里路,步行,很远的。

过了水库,爬上一个大坡,就会看到一个高高的土台,土台的半坡有一棵木瓜树,木瓜树前面,坡下有两尊石狮。

久违、亲切、激动,还是敬畏,我说不清那时心情,木瓜寺一直是神秘的。

那个大土台上有很多排列整齐的石头,应该是地基,还有许多琉璃瓦碎片散落一地,而那棵木瓜树所在的地方就是老人们常说的“南天门”之地吧?

木瓜寺的故事,是边耀人永远说不厌烦的,我看见他们目光里有失落也有自豪。

“那个时候,可是红火呢,和尚可多了,和尚们经常出去走门市,木瓜寺还养活了一些佃户,就在奶奶庙靠西的那些窑洞里住着,给木瓜寺喂牲口,种地。”

“有一年四月初八,有个卖花人在山下遇到一个年轻姑娘买花,姑娘说出来时没带钱,给他到寺里去取,当时他并未在意,而等卖完花想起时,便去寺里找寻,竟在奶奶殿看到一个侍女像与他见到的买花女一模一样,而且头上还戴着一朵花,他便明白是侍女显灵了。当家师傅知道后,就用长铁钉子把侍女的双脚给钉住,从此再没见过侍女出朝。木瓜寺毁坏时,人们还在侍女的脚上寻出两颗大钉。”

“木瓜寺里和尚每天做饭推碾,而碾出的米面比原来的多一些,后来慢慢传到了村子里,村子里的人们有碾子也不推了,都跑到木瓜寺去推碾,想多得一些粮食,可怪异的事情发生了,仿佛行善的好人推碾出来的粮食和寺里的和尚们是一样的,都比原来多,而那些自私贪心的人们原来多少推碾出来的还是多少。慢慢这事越传越远,久而久之就有了‘木瓜寺的碾子——你来就不灵了’的民间谚语。”

还有,一个叫任总兵的人在落魄时路过木瓜寺,寺里的老方丈收留了他,后来他发迹便回来报答老方丈,而送了一张白虎皮,还捐资扩建了木瓜寺,那白虎皮曾有人真的见识过。

当然,还有木瓜寺与银洞梁的故事、聚宝盆的故事、石和尚以及木瓜寺之名的种种由来。

这些故事,是无限美妙的,让*土地上的边耀充满了人间情趣。

“木瓜寺的和尚后来都去了五台山……”

就因为五台山这个名字,我竟觉着木瓜寺无限高大起来,尽管这样的关联真是牵强。但它的古老深邃却是不容篡改的,无论是“龙泉寺(木瓜寺),在县城东北边耀山上,金大定二年僧一如建,为应州十三大寺之一”,还是“在州东边耀村,有弥陀寺,创始无考,清顺治十四年,僧觉化修葺”的记载,都深刻着木瓜寺的轮廓。

亦寺亦农的木瓜寺让人充满了想象与敬畏之情,而住在东堡的木瓜寺最后一个和尚法启,村里也流传了他许多的故事,让木瓜寺偶尔又多出了一番尘世之气,虚虚实实,亦远亦近。

木瓜寺因木瓜树而得名,当然,更少不了木瓜树的故事。

最初,南天门前左右各一棵木瓜树,后来,一棵被人挖走,一棵被雷劈过。但是被雷劈过那棵,在我们小时候去时还绕过焦黑而空洞的树身偏倚一隅长出一树新绿,再后来,那新绿的枝也被砍了,只余下一截树桩,最后,树桩也被人偷了去。

木瓜寺没了,木瓜树也没了,当然,看门的两尊石狮也没了。

但是,木瓜树的酸枣还在,确实甜,也确实大。

那些酸枣树就在寺院旧址的东面,摘的时候,我多少有点紧张,总觉着那里的事物都是活着的。

我能记住木瓜寺,却记不住大庙。因为木瓜寺有遗址,大庙什么也没留下。但是村人说:“先有关帝庙,后有木瓜寺。”当然,老人们时不时念叨的分布在村中不同地方的玄天庙、土地庙、井神庙等等,我更是不知所以,但大庙被拆时放到井神庙的龙王塑像常常被顽皮的孩子们抬来抬去玩,以至最调皮的那个离奇死去的故事却大大吸引着我。其实,人们依然在怀念着那些心存敬畏的日子,能让自己的言行举止自动调整与过滤。

村里但凡有白事,晚上鼓匠上街时,孝子贤孙们必然先到大庙前跪下,敬表。时间长了,我总觉纳闷,问母亲为什么每家办事总要到那里跪拜。母亲说,那里原来有庙。

我想起来了,爷爷曾经也与我说过很多次那庙,因为那庙就在我家门前一百来米远的地方,所以与它的接触自然就多了。譬如爷爷经常到那里上香许愿,譬如乔*祸害边耀的时候,大庙前的信号树就会警告人们赶紧撤离,人们钻进地道,躲到木瓜寺。还有一次,日本人到边耀村扫荡,发现敌情后人们照例钻进地洞,气急败坏的日本*子没有找到人,就把大庙东下房(禅房)拆了个稀巴烂。

老人们说,乔*作乱的时候,边耀也是重点遭殃的地方,那时候村里都快没人了,草都长到了齐腰深。

上小学时,去厕所基本都是结伴,特别是傍晚。听说,厕所附近有*。

虽然那*是八路*变的,但还是怕。

真实的情况是学校边儿上原来确实埋葬着十几名烈士,后来,有的被家属认领了回去,余下五名无人认领只能躺在异乡的土地上,死亦守护着他们为曾流血的边耀。等到要建小学时,就把坟墓迁到南场面靠南一百来米的一个低洼处,每到清明,学生们也会去祭扫。

再后来,坟慢慢被踏平,埋在坟里的人也被渐渐遗忘。

山上有个石头椅子,禇红色。一上山,我们就会去坐,去躺。

石头椅子从哪里来,什么时候有,谁也说不清。

有人说,它的下面也埋葬着八路*,我不太相信,但它形状的独特性让我觉着它并不简单,只不过属于它的真实故事还没有被我们发现而已。

坐在石头椅上,在朗日晴空时,可以清楚地看到应县木塔。

当然,后来这块大石头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卧龙石。

山风拂面,看山下人家炊烟袅袅,特别是傍晚时分羊群归家,或从园道浩荡而来,或从东堡沿着清水渠结伴而过,溅起的尘土伴随着放羊人那长长的一声“羊回喽……”那尘土满面的样子,就是最平淡的日子。

当然,在傍晚时分,最好看的应该是落日。

大哥懂得比我多多了,在他那里我才知道“边耀夕照”,他说那是应州古八景之一。虽然八九岁的我真的不懂这古八景是什么,但从大哥的描述中觉着这“边耀夕阳”一定很好看。

以后,每到傍晚,我就特别注意西天的落日,霞光万丈,宽广的大地上,田野以及人家统统被金色笼罩,辽远而美丽。

自然,我也会想从小听到大的那个关于边耀狐子成仙的故事。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的意识形态中,这个故事发生的地点就在卧龙石到大庙沟之间的某一处,而且这种意识是霸道而坚定的,根本不容篡改。

我曾经以为,所有的村子和我的村子是一样的,一步一故事,其实不然,不是每一个村庄的土地都适合生长故事,也不是每一个村庄的故事都值得从古说到今。

父亲听着这些故事长大,变老,而我也正在这些故事中慢慢老去。当然,我们的村子也越发老态起来。老这个字,总是与深沉与厚重不可分割。边耀,始终有一种浑浊而巨大的气象在隐忍着,时间的水并不能使之消融。

缘分,是惊人的,也是神秘的。

我们所捡拾的那些故事,或者只是岁月的一场即兴之作,无意间散落了一地的缤纷,而真正的大作,定要遇见有缘人赠予,然后有一种相见恨晚之感,再然后,轻轻说一句:哦,你来了,等你很久了。

阳光从山后慢慢升起,河水从山下缓缓流过,被叫做边耀的村庄沉寂而静暖。

边耀的庄稼人年年月月在贫瘠的土地上春耕秋收,繁重的劳动让他们的腰背一日更胜一日弯了下去,但他们始终不能忽略对边耀那些故事的诉说。

诉说,是一种怀念,当然还有希望,希望被诉说的一切从大地深处醒来。

当年的木瓜寺已重新修建起来,营救了无数次村民的大庙也正在重建,作为边耀山最高峰的大头顶张开怀抱迎接着每一位笑意盈盈的来访者,听他们窃窃私语,“出云洞在哪里?”“这里就是最高峰了吧?北纬39°43’48.82”东经°19’2.2”,海拔.9米。”

与时间做着抗争,用长久的存在感证明着历史与文化的坚韧。边耀,以苍老和原始的粗砺供养着所有的故事。

这么多年来,我依然在重复地想着那所老房子,还有老房子里会讲故事的爷爷。

如若,我的爷爷还活着,此时他会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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