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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铁:本名刘洋,一九八一年生,沈阳人。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九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作品见于《上海文学》《鸭绿江》《芒种》等刊物,被《中华文学选刊》《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转载。
点外卖学
文/黑?铁
一
他是被窗外循环往复的喊声吵醒的,喊声来自一只电喇叭:电动车换钱,冰箱换钱,彩电换钱……。那是个外地口音的男声,每个结尾的“换钱”,都要略顿一下,然后分别重点强调“换”和“钱”。这种奇妙的节奏感辨识度很高,甚至是距离家十多公里外的工作室,他也听到过类似的录音,虽然是女声,但节奏一致。
汤老师正讲着故事梗概,其他人一面认真地听,一面低头忙着记录,笔尖划过纸页,传出沙沙声。可他却听腻了千篇一律的起承转合和似曾相识的人物关系。他心不在焉,想着这一男与一女,会不会是同乡,抑或是夫妻。不,同乡更好一些。他们从异乡来到东北的这个城市,为了各自的家庭和孩子,不顾春天的大风,夏日的暴晒,秋季的晨霜,以及严冬特有的北风与雪,骑着三轮车走街串巷,将一张张角与元交付出去;再用若干废旧电器、成捆的硬纸箱以及被饮料瓶撑圆的麻袋把小车装满,换成更多些的元与角。在昏*的灯光下,他或她把纸币逐一捋平,按面额摞在一起,以纸带捆扎,纸带上写好金额,装进某个在车上随手拽来的牛皮纸袋。等到每个月约定好的日子,他或她会提着鼓鼓囊囊的纸袋,到农业银行,填好单据,将钞票连同银行卡从玻璃墙下的小方孔递过去。墙后的职员拿过钞票,微微皱起眉头,解开一个个牛皮纸带,把钞票塞进点钞机,先是一次计数,再是一次复核,要是遇到疑似伪钞的提示音,还要单独验过两次。当全部钞票统计妥当,它们将化为一组四位数字,在某个偏远的乡镇储蓄所被兑付,变成二三十张百元大钞,被一双粗大或纤小但同样粗糙的手取走,变成柴米油盐,水电网费,乃至孩子的学费与装满了教科书练习册笔记本的书包,书包上会印着奥特曼或者芭比娃娃。但这并不是他们赚得的全部,他们会留下一些。在某个提前收工后的晚上,他和她换了衣服,像这座城市里的其他市民一样,走过一条飘满了烧烤味道的小街,或者一前一后,或者并肩而行。他们在一处烧烤摊前停步,坐进遮阳伞下的塑料椅里。服务员递来塑封的菜单,扔下一小碟赠送的花生毛豆,又去给邻桌送啤酒。用钢丝编成的提篓里,玻璃瓶上的冷气撞上傍晚尚显灼热的空气,迸落下许多细密的水滴。他看着啤酒,抿了抿嘴唇。她一边用手指捋着菜单卷起的边角,一边酝酿着要点的东西。她一样一样说给他听,他听着,先是微笑,后来有些急了,用乡音说点得太少了,不用为他省钱,然后豪气地叫来服务员,报起菜名,大多是她刚才说过的,但分量都加了倍,尤其是肉串。当然,他的外地口音会引起一些麻烦,服务员一面用圆珠笔在一摞草纸上龙飞凤舞,一面要跟他再三确认点的到底是什么。当所有的渴望都被记录在案,他会小声地跟她商量,要不要来两份烤腰子。忽然降低的音量,为这道菜添了些许暧昧。她并不表示同意,也不反对,只是会在桌下踢他的脚。当然还有啤酒,本地产的老雪花,度数不低。他点了一提篓,自己喝四瓶,她喝两瓶,其中或许有多半瓶需要他代劳,每次他都乐此不疲。他俩不需要大醉,微醺即可。有那么一点点醉意,会让这夏夜的晚餐更浪漫一些。当然,他与她不会说什么浪漫,但都心有灵犀,并且身体力行过。
他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所以当听到有人喊徐鸣时,不免有些意外。他抬起头,见汤老师不知何时站在面前。他挣扎着从沙发上站起,摊在膝头的笔记本胡乱抓在手里,钢笔却掉在地上,发出脆响。他的心头不由得一紧,希望不是14K金的笔尖先着地。那是他买给自己的礼物,用这次驻组赚得的报酬。他想集中精神表示出敬意,可墙角垃圾袋里散发出的气味却让他不由得分神。那是带了些酸气的醇香。酸菜炖大骨头,配了老汤干豆腐和白米饭。中午他们在休会的间隙吃了外卖,口味亲切,量大管饱,所以他吃得很满足。
汤老师默不作声,打量着他,他低着头,猜测汤老师的眼神大概是阴冷的。他试图解释,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汤老师说,徐鸣,去了趟剧组,是不是觉得自己就行了?这个项目你不用跟了。小陈,带徐老师去财务那儿,把这个月的劳务费结了,我们这个小庙养不起大神。
他惊慌失措,喊着,汤老师,我没这个意思,您听我解释。
他真的喊出了声,声音从喉头腾起,未在口腔停留,便冲腾而出。他被那声音牵引着,挣出黑暗,周围霎时被光明充满。
他环顾四周,一组米白色的衣柜,旁边是一扇打开的门,然后是刷着淡绿色涂料的墙,再然后是铝塑窗,宽大的窗台上铺着白色的石板,石板上是素色的亚麻靠垫,紧挨着玻璃,摆着一排矮小的花盆,花盆里种着更加矮小的植物,它们无论是红色或者绿色,都有着厚实的叶片,叶片向着同一圆心聚拢,宛如一个个花朵。他的手触到棉质的床单,用力,床垫只是略略下陷了一点,完全不同于剧组驻地酒店的床垫,那样弹性十足。他终于确定,自己是在家里,准确地说,是在卧室的床上。这张床他睡了将近十年,中间偶有间断,不过这次最长,足足有一个多月。他想,他大概要像刚去剧组时那样,适应一下家里已变得陌生的床。
电动车换钱,冰箱换钱,彩电换钱……窗外传来单调的喊声。他犹豫着,是要接着睡一会儿,点外卖敷衍三餐,还是该马上起床,按照昨天定好的计划,过一个轻松的周末。
他瞥了一眼床头柜上正在充电的手机,起身走向卫生间。打开屏幕翻看